第八幕 慰灵式
“唷，我们的少校殿下，准备好了吗？”比尔温斯顿上尉的那张圆圆的大脸庞，挂着笑，笑吟吟地从电话显影背后看着李。“少校殿下难道还没睡醒？。” “不要再这样称呼我了，泰迪。”李一手伸进他那头多日来未整理的头发，一手关掉可视电话的开关，转身起来，启动寝室的自动门锁。 然后自动门便自动打开，3D真人版的冬熊，实实在在的出现在门口。装束整齐且非常正式。超大号的白色军礼服，合身地包裹住比尔的身躯，加长了的勋表和领章，分别佩在胸前与领口，头上也戴着与之相配的白色软扁帽。 “恩~你这是要到哪儿去。”比尔温斯顿这一套正式装束，参加海尼森任何一个宴会都不会寒傪，但是什么要他大清早穿起军官礼服。李揉揉脑门，他好像又记起了什么，从心里涌出，让他非常不舒服的事情来。 “别开玩笑了，李。今天可是慰灵式，别跟我说你已经忘记了。”比尔温斯顿收起那张憨厚的熊笑，代而言之是一副较为严肃的口气。 慰灵式。 噢，想起来了！ 李想起来了，今天，正是要进行对亚斯提会战中，殉国者的告别仪式。就在统战作战本部的集会大礼堂。 “我马上换衣服”李转过头，就打算拆开之前封好的衣箱。 “没时间了，在车里换件备用服装吧。我瞧着你连续工作太久，身体都有些供氧不足了。” 比尔温斯顿上尉此时不由分说，把有些脚步虚浮的李拉出军官宿舍，拖进自己的浮游动力车，然后自己坐上主驾驶座位，重重的启动油门。 自由行星同盟军统合作战本部大楼，位于首都海尼森波利斯为中心点，其方圆一百公里以内范围，号称军事枢纽地带的建筑群里。而不是在相邻军官宿舍旁边。因此，在悬浮车驶上高速公路，转为自动模式时候，李能刚刚在副驾驶位置上换好正装，并且梳理好乱糟糟的头发。等到比尔的浮游车，稳稳的停在统战本部停车场一角，从车门里走出来的李，已经看上去着装整齐，神色正常，任谁也想不到，二十分钟前他还在车舱里，狼狈地套着外套和袜子。 “唷，少校大人，精神不错。”不同于比尔口中所喊的“殿下”，但其实其中揶揄促狭的成分，也差不太多。还没等刚刚踏上实地的李看到对方是谁，比尔沙钵大的拳头，已经砸向对方。对方灵敏着躲闪开，丝毫看不出，那副瘦小精干的身躯，竟然可以如此灵活动作。 “你这头笨熊，不要总是这样跟人打招呼。”对比尔作这样称呼的人，抚平刚刚腾哪转身起了褶皱的外套，从口袋里拿出包开过封口的香烟，叼到唇上，并点上火。 “都严肃些，今天是慰灵式。注意形象。”谢绝了对方递过来的香烟的李，瞅着不远处几道飘过来貌似责备目光，对他的朋友们说着。 “确实有些忘形了，有他在这儿，什么气氛都严肃不起来。”比尔将不严肃的源头，都推到另外一个家伙头上，然后抢过对方手里的香烟，给自己也点上火。让后者很恼火地，象征性对他挥挥拳。 “布雷尔，你怎么还在这里？刚才电话里，你说不是应该先进去了不是吗？”对这两个家伙，小孩子甩心眼的动作，基本无视的李看看时间，转头对那个瘦小个子，他的又一个朋友，布雷尔斯福德艾丁生中尉问道。 “里面太闷，又不能抽烟。出来透透气”布雷尔语调轻松的说着，就这样望着天。“今天，可真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啊。” 同盟选择的仪式举行的时间，是在参战的将士们，都拖着疲惫身子回到家的第三天。一个天气晴朗，和风万里的午后。此时的爽朗天气，对于海尼森人来说，通常用来举行踏青和郊游野餐，真是再好不过的了。 “相比之下，里面简直被灌足了悲罹和伤悀的闷气，呼吸间，貌似都能感觉得到，到处都是同学们丧命时的绝望，连自己都快带有怨灵行走时的气味了呢。”布雷尔闭上眼睛，而李和比尔，此时也只能在一边默然无言。 当年幼校的同期生，此次亚斯提会战，一个不落地，都调派到参战的三个舰队里。战后统计的死亡失踪人数名单里，除了包括他们在内的少数幸运儿外，几乎统统战死。 战场，有时意外地让人在不经意间，感觉到战争的残酷所在。慰灵式广场外，介绍死难者的屏幕上，不断滚动的电子名单上，随处能对上自己所熟悉的名字，李除了对自己的幸运稍感侥幸之外，恐怕没多少人，此时还能高兴的起来。 “不去打个招呼吗？”布雷尔这句话是对着李说的，但头却朝向本部大楼。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看到停车场旁，通向会场的走道一侧。那里，现在已经被参加慰灵式的群众占满了。这些“群众们”，既包括战死者的遗族、也有政府部门官员和军方代表。 当然，跟军队和政府机构有所牵扯的大型企业和财团法人，自然是也有出席。他们在走道里互相寒暄问候，交流攀谈，甚至偶尔会不自觉地咧开嘴。一样佩戴丧章的他们，却和身旁陷入悲痛的阴郁气氛的人群，显得格外格格不入。不明所以的外人，看到他们的神情，或许以为这里马上举行鸡尾酒会，比较更适合隆重沉闷的殡葬仪式。 在这之中的佼佼者。那一小撮人中，有着比其他人更加壮硕的身躯，没有穿着军官礼服却西装笔挺，胸前却佩戴一溜各色徽章，显得独为鹤立鸡群的高大男性，尤为耀眼。虽说无论鬓角的发白，眉上隐显的皱纹，以及露出的脖颈皮rou的松弛，都显示着这个躯壳本身，其实已不再年轻，可他表露出来的活力，不自觉的让他成为了人群中的中心，让四周的“上层人士”们，都变成了他的陪衬和活布景。如凑近些仔细观察他的长相，他的脸型，和李颇为肖似。或者时间再过些时间，三十五年以后，李就会长成他现在的模样。 “……不用了。仪式快开始了，我们进场吧。”李扭过头，朝着与大会正门走道相反的方向走去。在他身后的两人，最后吸饱一口烟气，将余烬丢在垃圾桶里，跟着追过去。 当几人从会场后门，偷偷溜入礼堂中心的时候，整个仪式现场座位，基本座无虚席。三人轻手轻脚，压低身体，尽量小心不妨碍到他人，从后排越过群众席，来到靠前排为军官准备的席位间，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会场内，此刻仍然人声嘈杂。佩戴工作证的仪式工作人员，不停的在走道两边神色匆忙穿梭，但没有一个能有能力，管管开始略显混乱的态势。 “仪典局越来越差劲了，自从上一批人退休之后，工作效率就越来越低。”背靠着折叠椅，比尔发表着对同盟官僚，行政效率低下不满的牢sao。数万人造成的声浪，即便全部都只是讲悄悄话，汇集的音量，也不能完全被四周的吸音瓦充分吸收。 “那是因为这场仪式本身，就是一个‘秀’啊。”布雷尔拇指和食指凑到一起。“本身即是为拉拢握有下次政权的国防委员长，举办的一场政治表演，只要全心全意讨好委员长大人，即便不能在官职位阶上再进一步，明年的预算拨款，肯定只多不少。”布雷尔如同内幕知情人士那样，语调肯定地对同伴解释。却发现李却将目光，直直停留在前方。 他们的座位，因为是军队人士的缘故，已然相当靠前，而李看到的，则是前方演讲桌正前方的第一排上。第一排通常，都是给参战过的优秀军官，和其他高级将官预留的位置，而此时，在其他人坐定的时候，仅仅还有一个座位，依然是空着的。 “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物，真想知道。”布雷尔好奇的嘟囔着。 “反正是我们够不上的大人物。”比尔顺着布雷尔的话头接了一句。 会场内的嘈杂声，随着时间的过去，渐渐消失。一时间，那些太过白炽亮眼的灯光，统统都被关掉，只留下仪式前台和走道的照明。会场主席台的大块屏幕，开始显示着“纪念亚斯提死难者”的简单布幕式样，仪典局工作员正对着话筒试音，会场里竖起的扩音喇叭，适时的开始不停播放起，军人们通称为“哀乐”，也就是那首缅怀同盟战死者们奋发战斗功绩的慰灵歌。 全场肃静，静待着主持者上台。李一路三人的目光，也统统将注意，转移到主席演讲台上去。 慰灵式的正式称呼，自由行星同盟《亚斯提会战殉国死难者告别式》即将开始。 告别式按正常程序开始，按正常程序进行。目前的自由行星同盟元首，最高评议会议长罗伊桑佛德，站在主席台前，毫无情感地念诵秘书处预先为他草拟的讲词。凡事墨守成规，不能创新求变，呆板无趣的保守派老政客，讲话空洞且无味，即便演讲词里，其实有很多能够振奋人心的词句，但经过他的声带，便蜕变变成了干瘪平淡的话语。时间久些，甚至能让意志坚定的人物开始昏昏欲睡。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是万众瞩目的主角，于是这位同盟政局各方角逐后，妥协得来的过渡性元首阁下，机械性地念完讲词的最后一个字，便转身退下。腾出给后来者的位置。 紧接着，众所期待的优布特留尼希特国防委员长走上了主席台。 他的出现，使得会场气氛转为热烈，台下群众给予的掌声，比刚刚议长出现时的掌声，要热烈的多。特留尼希特大步走上前台，身边并没有携带任何讲稿。身材高大，五官端正的男人，仅仅是微微摆手，会场内的掌声，马上停止消失。一时间，连会场内的空气，都静待着这位年仅四十一岁的少壮派政治家发言。 通过演讲话筒的放大扩充，会场内的各个角落里，都能听见主席台上的声音。特留尼希特中气十足地向会场中的六万人众演说着。 “各位亲爱的公民！官兵们！今天，我们参加这一场告别式的目的何在呢？为的就是要告慰这些，为了保卫亚斯提星域而殉国的英灵们啊！他们是为了维护祖国的自由与和平，这才牺牲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特留尼希特的即兴演说开始了。一如既往，用他那种正值壮年男性，所特有的磁性声线，清晰地作着开场白。李听得出，他真的是脱稿讲话，因为所说的词句，明显让人觉着直白粗糙，甚至是拙劣了。不如以往国防委员长的秘书室里，准备好的那种，有些过分满溢的华丽讲稿。但再粗糙的词语，透过特留尼希特的舌头，很容易便能磨平了其中暗含着的细小毛茬。从他开口开始，会场内几乎所有人的情绪，全都被调动起来。 “他们是真正的勇士！他们都是好丈夫、好父亲、好儿子、好情人！他们都有过着幸福生活的权利，可他们都放弃了这个权利，远赴沙场、誓死报国。各位啊！我在此问一声，为什么这一百五十万的官兵们会战死呢？” 国防委员长最后一句反问，只是为了衬托语境，加重演讲的感染力罢了，并没有真想到，会有人去真的对他的问话回答。可谁知，刚刚说完停顿，就有人意外发言。 “因为首脑部的作战指挥太差了！” 众皆默然。在委员长演讲的时刻，会场内安静的气氛，让这一声显得格外响亮。坐在李周围的观众尽皆愕然，因为说话者正坐在他们的身边，身穿将官军礼服，坐在演讲桌正前方的第一排位置， 瞅眼望去，正是第一排刚才空着的座位。李的注意力，自从仪式开始后，便放到了主席台上，不清楚什么时候，预留位置的主人，已经到场。李身旁的布雷尔，偷偷望向这个和他一样有着黑色头发的大胆发言者，谁知对方立刻迎着他的目光，凶狠狠的反瞪了他一眼，让布雷尔马上把视线转回到讲台上去。 “司令官阁下刚才真是好可怕啊。之前怎么根本看不出来啊。”布雷尔被那位长官的眼神，吓得有些惊慌失措，回头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擦擦额头泌出的细汗。 “司令官，阁下？”亚斯提会战第六舰队的损失，比第四舰队更加严重。布雷尔跟李和比尔一样，现在也是待职中的状态。哪还来的有司令长官。 “他就是杨威利准将。”布雷尔看到两个同伴的疑虑，兴奋的说道。这家伙在帝国袭击第六舰队时，受命乘坐联络艇，前往第二舰队求援，在整个会战的后半段，一直呆着二舰队旗舰帕德克洛斯号上，曾在舰桥见过那位代司令官一面。 即使同盟的人们，早已忘却了「艾尔法西尔的英雄」，仪式会场里，也不会有人不知道杨威利这个名字所能代表的含义。这里起码有一半以上的军人，因为他的缘故，现在能够参加别人的葬礼，而不是被别人参加自己的葬仪。剩下的那一半，拼命想要抓住他的名号和功绩与自己捆绑，来抵挡免受民众的斥责。 李从杨威利的侧后方，注意着这位间接救了大伙恩人的侧脸。E式姓名表记的长官，有着一头黑发，和与之相配的黑眼珠，脸孔倒是不太出奇。因为坐着看不出身形，李大约估摸着，身形应该和布雷尔差不多，比之比尔和自己，要更瘦削一些。看上去，不像个征伐百战功成的大将，倒像是一个冷静的学者型人物。 “他就是杨威利啊~~”虽说只是侧脸，近距离见识到真人之后，李心中有一点淡淡的失望。真正的杨威利，在李的想象中的，应该年纪更加年长一些，且应该稍微更显神骏一些，而不是面前感觉太过普通的长相。 撇开这种想法，国防委员长的激情演讲，仍然在持续着，委员长丝毫没有受到杨准将的影响，靠前排的人，都能看见特留尼西特的脸上泛起潮红，两眼开始流露出自我陶醉的神情。 “啊，委员长阁下，已经开始高潮了。”布雷尔用词不当的对同伴嘀咕着。恩，也不能说是不当，确实是已经到了一个高潮的部分。煽动的气氛越加高涨，听众也开始愈加狂热。特留尼希特的演说，很容易地，转进到另外的方向。开始高唱起他一直以来，兜售的主战论。假若有人推开会场大门，不会以为走进了死难者告别式，多像是某个舰队出征前的动员会。 随着国防委员长逐渐激昂的叫声，会场群众们，渐渐开始失去了理性。汹涌的热血，在会场中六万人的体内沸腾着，最后大家都纷纷站起身来，跟着特留尼西特高喊着口号。 “同盟国万岁！共和体制万岁！打倒帝国！”大家握紧着拳头，高举着手臂，军人们同时高高地挥舞着军帽，一起振臂狂喊。跟随大家一起站起来的李，看见在所有这些人当中，只有杨威利特立独行，仍坐在座位上没有起身。似乎在冷眼旁观这一切。 “真是有个性的将军。”同样努力挥舞着手臂的李，对他的同伴们小声地说着。言辞中颇为羡慕。 “各位啊……” 讲台上的优布特留尼西特，双手往下摆，轻轻地作着平息群众的动作。让大家又坐回原位。国防委员长又再度开口说话了。此时的委员长因长时期高亢地讲演，声音开始变得有些沙哑疲惫，却仍然在继续。经过了长篇大段的演说和高声呼喊，声调音色还能保持如此强度，李自认都很有些佩服委员长大人。 委员长继续重新开讲前，观众们注意到一位浅棕色头发的女性，通过席间走道，走向了主席台。是位相当漂亮的美人，伴随着她的脚步，逐渐引起了周围人群的相互询问。自称自己洁西卡爱德华的女子，径直站在委员长所处的主席演讲台前方下首，以相当冷静的语气，出其不意，直刺委员长一直为之鼓动宣传的腹心。即使雄辩如“候任领导者”的特留尼西特，一时间顿时哑然无措，甚至慌张到大喊提前结束演说来进行回避。 “真是难看啊，委员长阁下。”同样在前排，一直注意着主席台突如其来发生经过的李，以他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小声低语。对眼前那位爱德华小姐的问询，特留尼希特失去了以往一贯的从容，甚至有些畏惧。很难置信，是那个他政敌口中，一直咬牙切齿的“大嘴特留尼”。 “这是何等的失态。”一时间没控制住音调高扬，让四周的人，都听到李最后的感叹。谁料，听到的人不自觉地附和着他。 “对啊，真是太失态了。” “太难看了，他还是将军呢。” “啊？”听起来和李所说的不是一个人。当李把眼睛从特留尼希特所在处拉开，只见本应该坐在他们最前排的杨威利准将，在维护着会场秩序的卫兵到来之前，一把拉住了那位女士的手腕儿，背对着讲台方向的通路一起跑了出去。 简单来说，新晋的英雄，在告别式还没结束时，就和一个大美人手拉着手跑走了。国歌这时才刚刚响起。 换做是教堂上发生这一幕，杨威利准将阁下拉走的，如果是正举行婚礼的新娘，也许包括李在内，不少人都会为杨准将的浪漫主义行为起立鼓掌。可到了现在这种时候。即便是旁边最爱看热闹的布雷尔，也要重复李刚刚所说的话语。 “这真是何等的失态。” 杨威利准将并不是无名小卒，相反，他已经是同盟内家喻户晓的大人物。这里面姑且有同盟军政双方不断在努力宣扬，媒体宣传神话的效用。其实与杨威利共同奋战到最后的军官们也都知道，说的没错，他并不是徒有虚名的。 英雄将军此时的任性行为，无疑给同盟军队，以及政府的面子上，给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李看得到，坐在主席台后方的贵宾席，以席特列作战本部长为首的高级军官们，大多神色不愉，皱起了眉头。可想而知，他们之后要为杨威利准将处置首尾善后，要花多少功夫。幸亏自由行星同盟的媒体机构，也并不是cao于自由之民之手。 不过这些事，都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现在需要考量的。人类能够行使之事，与他们的自由、能力和权利相等。所以即使包括李在内的三人，此时都很想随其关注落跑的杨司令官之后的事态发展，在慰灵式的大环境下，也只能乖乖起身，高唱着国歌。心中想着的，是军队高官的八卦，口中却念诵着《自由之旗、自由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