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谁的七级浮屠
腊月初六了，不同以往，此时的九重天透着干燥冷冽，呼出的气团成一团团白雾，渐渐模糊了眸异的眼睛。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四天。 茹胤不是很明白。 眸异到底在图谋什么？ 处心积虑的算计阴谋，杀了那么多妖族魔族，他又怎么敢还光明正大的站在九重天？ 他打算去见见眸异。 其实，打从一开始他也没想过要晾着眸异或是避而不见什么的，只不过消息传到神殿被君冥有意无意的拦了，他刚刚知道而已。 商洛并不赞成。 “这厮这时候还敢来，谁知道肚子里憋着什么坏水？再说说你，你是不是……发烧烧傻了？” 且不论一万年前妖王用什么手段拿下了神殿，这在妖族眼里算不上理亏；总之，妖族现如今当脚底下踩着的神殿是他们自己的地盘。 在自己家里，被自己引进门的客人，还是不情不愿引进门的客人，给下了毒，差点屠了门。 这得是何等的憋屈？ 也是多亏了妖王积威甚深武力值爆表尚且还能压的住，不然，就凭咽不下这口气，群妖也得先撕了茹胤。 再看看这位，一点自觉也没用，还大大咧咧，要把罪魁祸首再请进门…… 这约摸是活腻了。 顶着商洛诡异的眼神，茹胤淡淡拦了商洛要往他头上招呼的手，没瞎贫：“无事不登三宝殿，且看看吧。” “看个屁！”商洛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哎呦，我这暴脾气。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事敢登咱们的三宝殿！” 说着，他已经一马当先大刀阔斧的往外走，看得茹胤微微愣了愣才跟上来。 红枫亭里，茹胤屏退左右后，先客套的请眸异用茶。 茶种并不太好，眸异没喝出味儿来。 是他要求要和茹胤单独谈一谈。 说起来，扪心自问的话，他还真没想过还能进九重天的大门。 茹胤这个人可真是…… 忍不住就弯着嘴角划出了一抹残酷的笑。 茹胤被他笑得诡异，不由的皱了皱眉，却还是没开口的打算。 两个人都不是善言之辈，又彼此看不顺眼……气氛就这么僵住了。 贴了传音符正支着耳朵偷听的商洛郁闷了。 有屁你倒是放啊，总不会是专程来神殿看笑话了吧？ 不过，要真是看笑话…… 哼哼，那还真是看着笑话了！ 就方才茹胤一路将人引进来，那群小妖就险些没翻天！ 有时候，他也是看不懂茹胤。 为什么就非要死磕着这么个局面？ 就神女阁这个做派，连他都觉得万妖山没有冲到落星山打起来太稀奇了，就更别说和谈了。 事情到这一步，和不和谈的，就算神女阁咽得下当年的血仇，妖魔两族也未必能卸掉那一身血性。 茹胤不可能不明白。 所以，他一直按兵不动，是又在琢磨什么？ 再说了，他家嫣儿的法子……也未必不可行。 出其不备，以武力强抢夭夭出来，以后，六界大了去了，他躲过一个万年，又何必在乎多躲几个？ 从此后天高海阔，管什么神仙妖魔，正邪两立！ 又哪需要面对这个……就差脸上写满“不安好心”的小人之辈！ “阿嚏——”脸上没写着“不安好心”的小人之辈打了个喷嚏。 商洛立马鼓了鼓掌，“活该！报应！” 大概是寒冬里等了四日受了寒，茹胤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面对这个人，他实在连勉强自己都做不到。 眸异倒是没再僵着，“这神殿，一下子变样了啊。” 是变样了，不再是万年如一的温度适宜，短短一月间，神树落叶，百草枯黄，甚至连几个修为低的花仙子都受了影响。 只是，这与眸异的目的又有何关系？ 茹胤不动声色，等着眸异继续说下去。 抛出来的话题没有被接茬，眸异有几分急躁，更多的却是嘲讽。 茹胤这个人，有些时候太好懂了。 想的多，处处都妄图周全。 但这回……他嗤笑一声，他不过就是起个话头罢了。 不过，茹胤显然很在意神殿的变化—— 他心思动了动，直奔主题去了。 “公主的样子不太好。” 他已经将砖抛出去了。 他有自信茹胤一定会在意。 茹胤那种性格，说好听了叫做谋定而后动，说的难听点就是优柔寡断。 神女阁“暗度陈仓”一事，在没有确切证据表明那是公主的意思前，茹胤不会不管公主的。 毕竟，那是他一点一点养大的孩子。 甚至，就算真的是公主的意思，茹胤也未必就能对公主置之不理。 毕竟……还是那句话，那是他养大的孩子。 然而，茹胤的反应却让他意外了。 无动于衷！ 始终淡然的茹胤静静的看着他，似乎在等他把话继续说下去。 眸异忽然就腾起了一股深深的、浓烈的怨恨。 “公主有喜了，是我的孩子。”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商洛便感觉到传音符断了。 是茹胤掐了符。 他的小心脏在几回“咯噔”中过的很艰难险些罢了工。 在这种情形下还能想到要切了传音，他不由想对茹胤表达他由衷的敬佩之情。 ……靠，哪里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十分担心茹胤要搞事情！ 从树上下来他拔腿就往红枫亭跑，然而，跑了两步后他又忽然顿住了。 担心什么？ 搞事情？ 不不不！他不用担心啊！ 茹胤要搞事情啊！ 这多好的事啊！ 要是茹胤能直接把眸异打死在红枫亭里了…… 啊哈哈哈哈，那他做梦也能笑醒了！ 想必那时候，妖魔两族也不能再对茹胤有什么成见了。 商洛再次撒丫子飞奔起来。 他得赶着去看茹胤怎么搞事情！ 在眸异几乎扭曲五官的诡笑和眼睛里闪着的异常兴奋里，茹胤腾起一阵浓烈的不安。 疯了！ “公主有喜了，是我的孩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种报复性的快感让眸异浑身舒畅，笑意忍不住爬上嘴角。 紧紧的盯着目光一下子散了焦的茹胤，他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不断扩大。 那种酣畅淋漓，仿佛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呼——吸—— 畅快！ “咳咳……”脖子被茹胤狠狠的掐住时他还在笑着，笑得更加畅快。 一路撒爪狂奔赶来看热闹的商洛冷不防被这诡异的笑声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抬头看了看某人疯狂的嘴脸，忍不住皱着眉小声骂了一句：“疯子！” 他可没打算拦着茹胤或是劝句冷静，抱着胳膊靠在红枫亭的柱子上，他搓搓鸡皮疙瘩好整以暇开始看戏。 茹胤的手在发抖，不，茹胤的全身都在发抖。 是极致的愤怒？还是过载的震惊？ 啧啧。 在茹胤不断收紧的手指间，眸异的脸充血涨成了紫红色，白眼翻起来让整张脸更诡异。 可就这样，还是没能捏碎眸异嘴角扩大的笑！ 一股杀气倏然就在胸腔动荡起来。 商洛缓缓的绷紧了舒展的身体，手指在张开与握拳间不断交替着，速度越来越快。 猛然握了拳将步子迈开来，他还是第一回觉得有些人真是上赶着作死！ 然，仅仅靠近一步，他便骤然冷静了下来。 这是茹胤的灵力！ 仔细看这小小的红枫亭，他这才发现。 被收缩在一个极小的范围里，茹胤的灵力在失控的肆虐着。 到了这一步还能留着一丝理智牵制着自己的行为…… 他忽然不知道是该佩服茹胤的极致冷静还是该为此感到可悲。 将身体舒展又靠回了柱子上，商洛掏了掏衣兜捏出一个野果来啃了一口。 眸异的样子看上去很诡异，窒息的痛苦与精神的畅快交织着，他不断狞笑着扭曲的五官…… 啧，丑爆了！ “嘭！” 是rou体撞击树干的声音，商洛忍不住眉心跳了跳，觉得整条脊骨都隐隐一疼。 “咳咳……”猛然呼吸到甘甜的空气，眸异剧烈的咳起来，听起来撕心裂肺般。 漠然低视着茹胤一步一步走近眸异，又缓缓蹲下来身来，商洛心里掀不起丝毫波澜却晕开了一片悲哀，浅浅的。 已经知道了会是这样的结局，可还是会觉得悲哀。 一度只觉得冲动是魔鬼，今日却惊觉，总要留着一丝理智不能疯一回的人，苍天对他们更残忍。 冷眼旁观着，他看得出茹胤是真的想杀了眸异。 杀意澎湃着几乎要崩坏。 可心里的那丝清明尚在，他便无法置其不顾，便不能放任自流随心所欲。 终于咳过了劲儿，眸异依旧疯笑着，抬头看着蹲在他面前的茹胤，他心里的欢畅终于被一阵抽痛冲散了几分。 “救救……夭夭吧。” 这一声夭夭从眸异的口中叫出来，茹胤的手指狠狠的抖了抖。 他想要撕了这张嘴。 他想要挖了这双眼。 他想要！ 想杀了这个人！ 碎尸万段犹不及！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眸异忽然心急了。 是第一次在茹胤脸上看到这样清晰的杀意，他的心抖了抖，忽然就意识到：这是眼前这个人百般隐忍之后流露出的杀意！ 他后悔了！ 不该激怒茹胤的！ 万一…… 万一他不救公主…… “呵呵……” 当面对着茹胤低低的笑起来还越笑越停不下来时，眸异彻底慌了。 他不想公主死！ 公主绝不能死！ 他猛然一把抓住了茹胤落在地上的衣襟。 “求你，求你救救公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 “七级浮屠？”冷到极致的声音如斜楞里刺来钢刀，眸异茫然抬头，被一寸日光恍了眼睛，他听到茹胤问：“谁的七级浮屠？” 声音，那么低，那么冷…… —— 小剧场·人生如戏·上 站在九重天门外，凛冽的风呼呼的吹，耳边的声音渐渐远去。 眸异满心恨意，眸子射向九重天门的目光仿佛淬了毒。 两天了，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 要不是念着验妖石和他有求于人，他非要…… 非要，砸了这道门，不可！ 就是这道门，设下除秽时他走不得，换了验妖石，他一样走不得！ 该死！ “都他妈的该死！” 喊完这一句，眸异剧烈的喘息着，一阵阵痛感从脑袋深处开始丝丝扣扣的向外蔓延，仅片刻间便让他出了一身的汗。 眼前的东西开始模糊。 那些欺负他的人又来了…… 除秽仿佛火灼刀刮的痛又一寸一寸的复现，在他的每一寸肌肤上跳跃着疼…… “为什么不救我？” 他撕心裂肺的喊，喊完了像是把自己喊醒了几分似的，眼神多了些清明。 紧紧的咬着唇尝到了血味，恶心的感觉两万年都没有变，他又想起了第一次逼自己吃下血rou时…… 委屈，恐惧，恶心，不甘心，怨恨……是多少情绪交织在一起的决心，他和着眼泪一口一口将血rou吞咽，恶心了，吐了，再继续吃…… 糊了一脸的血与泪…… 啧！ 看着眼前那个脏兮兮的傻小子，他笑得直想流泪。 使劲摇了摇头，眼前的景又散了，眸异将唇咬得更深。 做事情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以入魇引公主入局信任他…… 代价便是这般。 神识里有一个区域是被他以灵术封印的，那是不能给公主看的东西，也是他真正的魇症。 若不真入魇，又岂能瞒过神识相通？ 舍不得孩子，去哪里套狼？ 他没什么好后悔的，只是眼下却不是时候。 在别人的家门口演一出神志不清的精分大戏…… 还是他最最看不上的，怨恨着的人…… 他宁可立时死了！ 然，代价一定是忘了告诉他，收债来时总是不分场合不留情面的。 当神智一寸寸被吞噬时，他入了新的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