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章 鹢路无风
周胤微愈发狐疑了起来,他把手中的签筒往几案上一竖,拢着鹤氅对左瑞浅笑道,“延安兄这莫非是……又被那西市的‘文家铺子’放刁把滥了,因此来寻贫道去主持公道不成?”他顿了顿,一面观察着左瑞的神色,一面笑道,“延安兄若当真拮据,不如就同那掌柜告罪一声,让他暂先赊借出些钱来,想来延安兄三番五次地拿了契子去‘退奴’,在家乡时便已是文氏的常客了罢?” 周胤微的这番话明里暗里的都讽刺得厉害,要放在平时,羞怯如左瑞早已萌生了退意,只是今番不同,他猛地抬起头来,用他那种天生的、乡间人特有的朴实目光同周胤微对视着,“道长是不信我?” 周胤微不置可否地念了一句《道德经》,算是回答了左瑞方才的那句不如乐正子,“‘我无欲,而民自朴’。” 左瑞听懂了,“道长是以为我有所企图?”他的目光直辣辣的,像是能把周胤微的重瞳刺穿一般,“还是以为我是假冒举子、诈骗钱物的浑混?” 周胤微被这种目光看得有些受不住,他低下头去,试图逃开左瑞的直白和朴实,“贫道并无此意。”他淡漠道,“只是贫道再清心寡欲,也不免好奇,此时已入季秋,距明年春闱不过半岁光景,依贫道鄙见,延安兄若想为家乡父老伸张田地,静心读书、以待来日方是正途,又何必如此急切地求签问道、寄望以虚呢?” 左瑞仍直视着周胤微,“‘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 周胤微笑了一下,拿过几上的“签儿筒”,同上回一样敷衍似地合掌摇了几下,再将筒身向对面的左瑞倾斜过去,“‘鹢路无风’,吉凶由人,延安兄且请罢。” 左瑞闻言,终于将一直盯着周胤微的视线转移到了“签儿筒”上,“此非阴阳之事,”他伸出手,状似随意地抽出一支签儿来,递给了周胤微,“我自不问吉凶。” 周胤微接过签儿,却一时握在了手里,没有去看,“延安兄不问吉凶,”他微笑道,“那贫道又该如何解签儿呢?” 左瑞道,“我问道矣。” 周胤微一怔,下意识地就去看签儿,只见上头写道—— “怀德惟宁,宗子惟城。” 周胤微照签儿念了一遍,接着便道,“是《诗经》中语。”他顿了一顿,信口解道,“此诗其后二句为‘无俾城坏,无独斯畏’,由此可见,延安兄照拂家乡父老之心是精诚所加啊。” 左瑞看着周胤微手上的签儿扯了下嘴角,像是不满意周胤微的解语,又像是立时就分辨出了周胤微是在有所防备地敷衍他似的,“仅此一解而已吗?” 周胤微把那支签儿放到了案上,“另有一解,此诗为凡伯刺厉王之作,”他复抬起头,对左瑞笑道,“不过当今天子英明神武,哪里能同周厉王一般昏庸不堪呢?” 左瑞道,“是啊,”他低声道,“凡伯乃‘周公之胤,入为卿士’,我如何能与凡伯相较?” 周胤微听到“周公之胤”四个字,心下愈发觉得左瑞是来攀附的,但他见左瑞眉头深锁,了无笑意的模样,却觉得左瑞或许真有什么想要自己帮忙又说不出口的要紧事,因而一时也拿不准主意,不知该不该就此打发左瑞出去。 就在周胤微两相思忖间,左瑞复开口道,“道长以为,此一句诗,可否能用《左传》来解?” 周胤微微微一怔,就听左瑞继续道,“昔晋献公使士蒍为二公子筑蒲与屈,不慎而置薪焉。夷吾见而诉之,晋献公闻而责之,故士蒍稽首而对曰,‘一国三公,吾谁适从’?” 周胤微不料左瑞忽然将话说得这么直白,一时竟未反应过来,“‘一国三公’……” 左瑞见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是我唐突了,”他浅笑道,“道长乃道门中人,不管俗世中事。” 周胤微心下又滋生出另一层怀疑,他暗想,倘或这左瑞是仅为了攀附周氏,那自己方才说那句“一国三公”时就会开口点明,这么好的话引子,就算是再不晓事的措大都不会轻易错过。 可到了临了,这左瑞又吞吞吐吐地把话给咽回去了,难不成,这寒酸举子是真从他家乡那个小地方发觉了什么了不得的、关乎朝堂的大事么? 周胤微带了些许不屑地暗道,虽说上回在“文家铺子”为他向那伙计出头时,那张“奴契”上写的确实是上邶州,但看这左瑞呆愣愣的模样,想来他家乡里也净都是些只会耍弄些小聪明的无知愚民罢了。 再者,上邶州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谁知道这左瑞说的家乡是哪个犄角子呢? 左瑞见周胤微脸色平静无波,反以为他是信了自己是当真无所企图得来求助的,因而便有些羞涩地笑道,“其实,我来玄都观求道长帮我求证,不过是为了多一重心安,就是道长不允,我,”他说到这里,显著地迟疑了一下,继而道,“我都是会去向徐、周二府投帖子的。” 周胤微淡淡地应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贫道虽是道门中人,亦知徐、周二府势大,寻常举子无事都争相投帖拜访,何况延安兄有求于人呢?”他说着,不禁瞥了一眼左瑞抽出的那支签儿,又似漫不经心地追加了一句,“只是徐、周仅二氏,哪里来的‘一国三公’呢?可见此诗不应以《左传》来解。” 左瑞笑道,“道长有所不知,我要投帖的事体,还牵涉中宫宋氏,徐、周、宋三氏相加,不正是应了这句‘一国三公’么?”